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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羅場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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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羅場(1)

張遮與紀明哲日日掩於山林,晝伏夜出,基本摸清了礦上的情況。

這是一處只餘空殼的礦產。當地州府仗著只手遮天,毫不掩飾,偌大一個地方,只派了少許人看守,看身形步態,絕非尋常守衛或衙役,是軍中士兵無疑。

許是長時間無事可做,守衛的士兵毫無警覺,每晚飲酒酣睡,意識極松懈。倒是給張遮幾人許多可乘之機。不到三日,庫房火藥種類、數量,進出山守衛,路線已經被摸得一清二楚,張遮憑記憶畫了守衛的布防和礦區地圖。

山中下了一整日大雨,沖刷的半山坡上黑色濁流源源不斷襲下,竟然露出了地底下一個屍坑,無數壘砌的屍體重見天日。

礦上守衛的士兵見怪不怪,懶得在雨夜去搬石回填,便讓那屍坑敞著接連放了幾個晝夜。

深夜守衛疏忽大意之際,張遮已去了多次,蒙住口鼻,錦帕裹手,在屍堆中翻找所有能證明屍體身份的物件,但凡尚能看出面容的還記住樣貌,回去描摹下來。

寅初子午幫他放風,尚未深入坑中,已然聞見臭氣熏天在一旁幾欲作嘔,心下實在佩服這張大人能如此心無旁騖待上許久,似只是聚氣凝神地在翻一本又一本的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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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州城中。

紀殊同連自己都開解不了。

她尚未全然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無論是張遮還是弟弟,在這個世間已然是於她而言最重要之人,

陡然間,這兩個最重要的人自世間消失,一顆心頹然無依。

只覺人生無根蒂,飄如陌上塵。

這幾日姜雪寧除了消沈,只有消沈。成日抱著雙鯉瑟縮在客棧屋內,有時連床也不下。

找她說話她已是無淚,只是黯然,在聊起與張遮有關的舊事時話多些,說著說著,竟開始與紀殊同說起許多上一世的過往。

她口中的故事雜亂無章,全然不顧及聽話之人是否能明白。

謝危一行從客棧離開後,不知去了何處。

有一日,紀殊同還在街上看見刀琴縱馬疾馳,想來只是另尋了居所,並未離開河州,也不知在作何打算。

紀殊同去州府領回了崖底發現的紀明哲和紀家侍衛的遺物,因張母在紀家暫住,還順道領回了屬於張遮的物件。

一塊焚至一半的腰牌、一塊禦史印信,別無他物。

姜雪寧將印信拿在手中,指腹摩挲,小小的玉印頓時光潔溫潤了幾分。

突然間,有東西如閃電般劃破腦海,一線光從蒼穹裂隙中劈下。

姜雪寧突然站起身,在那堆殘碎布、紙片中急切翻找些什麽。

“沒有,紀大公子,沒有。”

“沒有什麽?”

紀殊同疑惑地擡眼,正對上光華閃爍的明眸。

“錦囊,沒有錦囊,我繡的,他時時帶著的。”

紀殊同覆又失望,

“許是在火裏一起燒掉了。”

“有玉,錦囊裏有塊玉,比印信大些,他從不離身。”

“當真?”

紀殊同站起身。

失望太久,她不敢貿然,

叫了人再去事發地細細尋覓。

兩人對視,仿佛都看見對方心中有一縷名為希望的火苗正破土而出。

心中有了希冀,人突然振作起來,

當下還不是大張旗鼓尋人的時候。

她們哪裏相信州府所說的山匪托詞,從太醫院醫官、查賑禦史三番四次的事發便可知,河州是個財狼虎豹的吃人之所。

哪怕最終被他們尋著人,也得三緘其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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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日傍晚,寅初偶爾發現有一小隊人潛行河州礦區,哪怕穿了便服也一眼便知是一隊兵士,比前山那些守兵身姿更矯健,行動更迅速。

紀家眾人與張遮滅了生火痕跡,往山林深處避去。

張遮遠遠回望間,忽覺領頭一人身形有些眼熟。

是日深夜,屍坑中陸續清點差不多了,該是最後一夜勘察。

西北氣候幹燥,雨水甚少,除了前日異常降下的那場暴雨外,甚少落雨。屍體除了屍斑,腐壞並未有想象中嚴重,身上繭痕、印記等線索尚存,張遮推斷出四五具可能是太醫院醫官的屍首,正在描摹記錄特征。

忽聽見箭矢破空,紀明哲、寅初等人大驚,抽刀格擋成空。

只聽得數枝箭羽噗噗插進血肉的聲音,半山石後滾出幾具前山守軍的屍體,全副武裝已是離幾人近極。

有人從暗處的樹間躍下。

張遮望向來人,當先那名青年姿態瀟灑。眉眼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樣貌,只是多了些深邃和鋒銳。

是個故人。

張遮摘下蒙面的帕子從坑中站起身,拱手,“多謝燕小侯爺救命之恩。”

是燕臨。

“想不到會與張大人在此相見”,燕臨沈穩有度頷首,他收到謝危消息,來河州探查這礦區所藏數量驚人的火藥械具,想著能否來個偷梁換柱,以謀後事。

意外發現還有一群人也在查探,其中還有個與自己有牽連之人。

或者說,

是與他的寧寧有牽連之人,便埋伏下來,

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

無意間救了張遮他們的性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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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邊陲州府,城衛管理上簡直漏洞百出。白日裏,一行人沒有路引,隨意喬裝便輕輕松松進了河州府城門,又七拐八彎進了一處偏僻的宅邸。應當是燕臨找的落腳居所。

張遮一路沈思,該如何將查證到的消息遞到京城。

至少,他連日查證所得,為李錫庚李長安等人翻案,讓聖上對甘原鎮邊軍重新設防,已然是綽綽有餘。

“待此間未盡之事一了,自己便……”

張遮想,

……

腦中突然閃現出的這個想法,讓他第一瞬竟覺駭然,

然而轉念間,好像也並無不可,

重來這一生,哪怕前路已清晰了然,

他也從未想著徹底換個活法,去功成名就、位極人臣或是富貴滔天。

自己志不高,向不遠。

只想沿著那條平緩、悠遠的路,

辨清白,奉至親,得一隅,靜觀雨,如是而已。

而因為姜雪寧,

如今,他似乎對前路又多了一份旁的企盼。

燕臨白天出去了一趟。張遮和紀明哲待在住處,並未貿然行事,如今他幾人在河州州府眼中已是不會說話的死人,反而最為安全。

一邊的紀殊同與姜雪寧在河州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,茫無頭緒。驟然間發現張遮幾人也許只是使計假死,卻並不知該從何尋起。

行累了,兩人無心回客棧,隨意找了路邊一家茶肆歇腳。

河州偏西北一隅,民風彪悍,街道上常有人隨意縱馬馳騁,

突然道間一行人騎馬向城外疾馳,帶起塵土飛揚,惹得道旁姜雪寧兩人陣陣咳嗽。

當先帶著黑色幕籬的一人駕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,已然風馳電掣,還尚嫌馬慢,揚鞭又“駕”了一聲,姜雪寧聽到這一聲,心中一個激靈,駭然擡眼望去,只看見一個熟悉無比的背影遠去,心驚得砰砰直跳。

她拉著紀殊同往馬隊疾馳而來的方向尋去。河州城小,容得下近十匹馬的院落,實在好找。

兩人尋到便在轉角找了個隱蔽之處,等著主人回家。

姜雪寧心中隱隱有答案,卻還要眼見為實。

傍晚,白日裏街上那一行人牽馬回到院落。

果真是他,長高了,輪廓鋒利了,還是舊日那個颯爽英姿的少年,眉宇間多了幾分風霜磨礪出的沈穩。姜雪寧眼底一片潮熱,連日來的那些肝腸寸斷、仿徨無措,在看到故人時稍稍松懈了下來。

她躊躇了約半柱香,與紀殊同說明讓她放心先回客棧。

終於穩了穩心神,獨自一人走上前去敲響了院落的大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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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吱呀一聲打開,門後是一雙警惕的眼,看清來人的臉後突然驚喜喊道,“小侯爺,是姜姑娘。”

開門的是原本的燕家軍中姓李的副將,一直追隨燕臨,與姜雪寧是舊識。

“你說是誰?”

燕臨坐在院中,邊與張遮說著要事,邊細細擦拭著佩劍,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,不由站起身詢問,瞥見身旁一直冷肅沈靜的那人也下意識起身,面容微震。

“是姜姑娘。”

李副將挪開身,露出身後亦步亦趨跟進院中的女子。

還是那個身姿亭亭,雪膚烏發的明艷少女,她一出現便好像世間萬物都會斂去光芒。

舊日少年星目中光華閃爍,幾步便沖上前去,擁緊她抱了個滿懷,歡喜地喚:“寧寧!”

姜雪寧被燕臨用力抱在懷中,目光卻牢牢鎖住那個一進院落便已經看到的身影,心悸的感覺流竄過了她的四肢百骸,她的淚珠開始大滴大滴地落下,一直懸著的那顆心,如今終於能好端端地放下了。

姜雪寧任由燕臨抱著,怔怔不知所言。

過了許久,燕臨感覺到肩頭透濕,心疼地撫著姜雪寧的臉頰說,

“寧寧,怎麽哭了,誰欺負你了?”

燕臨回過神來,白天去見了謝先生,說了自己救下了張遮,自然而然也知道了前日沸沸揚揚傳到姜雪寧耳中,曾經真實無比、令她哀痛欲絕的死訊。

他滿心滿眼裝得都是她,

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心緒、她的所思所想,

怎麽又能感覺不到她的視線投向何方。

燕臨忍不住回頭望去,

張遮還在原地站著,正靜靜地凝望這一幕,未有言語,看向姜雪寧的眼神斂去了以往眼中所有的清冷肅然,似水溫柔。

燕臨不由得松開手,

楞了一會兒,粲然的星眸一彎說道,

“真沒想到這麽巧張大人也在河州。

前日我機緣巧合,救了張大人一命,也算是寧寧的恩人了吧?”

說完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,摸了摸姜雪寧的頭。

欲言又止半晌,又道,

“是不是該當好好謝我一番?”

姜雪寧怔然,片刻後才微笑著,認認真真看著他回答道,

“燕臨,謝謝你!”

燕臨努力斂下心緒,收起眼底翻湧而上的熱意,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直裝在心中,讓他每每想起心底便無可救藥柔軟一片的女孩。

她還是如舊時那樣,笑容讓人怦然心動,想讓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。

只是,她眼中再也不是自己。

青年望著她的眼神依然是如年少時那般執著,熾烈。

但是他已然成熟堅朗,再也不會不管對方是否打算接受,也要無所顧忌地將自己的愛捧上。

他只希望他的寧寧能開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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